说起李秀玲,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,她,就是上世纪60年代末,为了响应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”的号召,加入了浩浩荡荡的“上山下乡”的队伍,来到了偏远的山区——紫云自治县水塘区宗地公社宗地大队插队落户,而今她已退休,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宗地人。在她家宽敞的客厅里,她和老伴何开智向我们叙说她当年一段知青的往事:
李秀玲是67届初中毕业生,她窈窕的身材,五官端正,肤色微黑,用上海方言说她属于“黑里俏”的那种人。她5岁时母亲去世,13岁时父亲病故,在上海读初中她就靠社会救济维持生活。听说贵州风景优美,气候宜人,毅然报了名。来到水塘区宗地公社宗地大队后,她情绪稳定,既没有大多数知青都有的那么多的乡愁,也不像大多数知青在独立生活面前的一筹莫展。煮饭、洗衣、买菜、干活她样样干的得心应手,且表现出超众水平,成为其它生产队教育本队知青的楷模。
知青的第一年生活是平静的,其它不讲,就凭每月12元的生活费,在消费水平很低的岁月里,这可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了。李秀玲生活得很顺当。第二年,这虽然微薄但尚属固定的收入没有了,其他知青时有“空投”。油、肉、脱干蔬菜,凡能远距离长时间保管的食品,家人不时寄来,10元、20元的生活费也不断。她在上海一无亲二无戚,荷包空了,连买1角5分钱一斤的盐巴也囊中羞涩,活泼的姑娘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了。
正在此时,公社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,一天,高焕庆书记问她们3个女知青:“姑娘们,你们会不会唱歌跳舞啊?” 李秀玲说:“会啊。”就这样,她参加了宣传队。姑娘的变化,引起了同队农村青年何开智的注意。他长的英俊,常面带微笑,且能说会道,待人接物恰到好处,还拉得一手好二胡,在偏僻的宗地,算得上一个文化人了。出于同情,他经常接近她、接济她。人本是有情物,久而久之,她对他的爱护产生了强烈的感情共鸣。长期的孤独生活,寻求伴侣的潜意识,像草儿一旦萌芽便一下子猛长起来,她和她结合了。婚后的日子很艰苦,世俗的偏见,连同乡也不再理睬她,招工招干与她无缘。但她勇敢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,怀着身孕,她与他一起走村串寨爆米花,每爆一筒米花2角钱,年复一年,她真正的成了紫云农村化了。1975年9月,当她以知青的身份进入紫云师范读书时,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。在她身上已很难看到海派的影子,一口流利的带有宗地口音的紫云话说得标准极了。
“文革”结束后,大批未安排工作的知青准许返回上海,她一次又一次地向上级反映,作为全县最后一个未安排工作的上海知青,她被安排在集体性质的综合商店工作,孩子跟着农转非。赶场天,她几块木板数十样百货摆起了摊摊。然而不幸的是,她的货物在一天夜里悉数被盗,后来虽破了案,但损失太大了。
1985年起,她再次向地区、省、中央反映,要求落实知青政策。1987年,在有关部门领导的关心下,她被重新安排在宗地民族学校工作,步入干部队伍。她的爱人仍是农民,此时开了一个小饭店兼干零星的土杂物贩运,并开办了一个录像场。1988年,在离别上海20周年的日子里,紫云剩下的46名知青团聚一堂,她婚后19年第一次出现在上海人的圈子里。这些当年十七、八岁的小伙、姑娘都已步入中年,不少人已两鬓华发了。
1989年,她大儿子应征入伍,体检、政审样样都合格,就等着换新军装。结果,被当地一个领导的有残疾的儿子替换了。第二年,次子如愿以偿地参了军。身上的担子轻了一些,手中也有了一些钱,她想到了回上海一趟。两口子合计来合计去,还是决定李秀玲一个人先回上海。
1990年,李秀玲家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她的新居落成了。不久,她的三子因狂犬病而夭折,热闹一时的录像场关闭了。
改革开放的春风使上海发生了巨变,连那些年年回上海的老知青都还觉得这几年上海是一年一个样,何况李秀玲是21年没回过家,与上海没有书信往来。随着火车轮子离上海一步一步地逼近,李秀玲的心也一阵紧似一阵,她高兴,更多的却是担忧,甚至有点儿害怕。如果火车可以倒退,她恨不得返回贵州。——火车终于停靠在上海站,她随着人流,走出这个崭新的车站时,她真正地懵住了,脚不知往哪条路上迈、上哪路公共汽车。她提着行李,用带有紫云宗地口音的上海话打听去十六铺的车。在好心人的指引下,她下了车来到江边渡口,来到了浦东。浦东的变化更是大得惊人,原来的街道、房屋全不在了。她又一次茫然,其实这里离她原住的家仅几分钟的路。她左问右问,用了10多个小时才汗淋淋地来到以前住过的地方,怀着复杂的心情,她推开了住房的门,想问一下叔叔家的住址。可是,她离开上海后街道上把她的房子收回重新安排人住了。现在里面住的是一位又聋又哑的老人,李秀玲连比带划地讲了半天,老人却不知所云,她回到马路上,心中很是焦急。时值盛夏,上海高温,马路上坐满了乘凉的人,她愁云满脸,一头大汗的样子引起了人们的注意。在询问中,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妈才隐隐约约回忆起21年前李家这个孤儿的样子。于是拉着她询问是否是李文彬的女儿?李秀玲噙着眼泪,不住地点头。不到几分钟,“李家离家21年的女儿回来了”的消息像一阵风,在这个已经变化万千、老住户大多数搬走了的小街上传开了。老人们纷纷来看她,怎么多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,故乡街邻还以为她早已不在人世了。终于有人看到她风尘仆仆,还有那堆行李,才恍然想起她的一个远房叔叔仍健在,于是好心的老人们带着她七拐八弯,在一条小巷里把她交给了她的叔父。叔叔看着这离家21年不曾有半点儿消息侄女突然出现在眼前,立时惊呆了,他老泪纵横。21年远离家乡,李秀玲有多少辛酸、多少话语、多少泪水,但是此刻在亲人面前,她哽咽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,任眼泪哗哗直淌。直至深夜,在上海这一条不为人知道的小巷的一个极为普通的人家,一个上海话不十分流利的口音讲述着很远很远、而又仿佛很近的故事,不时从屋内传来声声唏嘘。
当叔叔婶婶了解了她的家庭后,两个老人按照上海的规定,主动到街道里帮助她办理迁移一个年满16周岁的孩子回沪的手续。街道同情她的遭遇,马上给她办了证明,她怀着激动的心情,把证明寄往贵州。不久,孩子的户籍、年龄证明从贵州寄回到上海,此时的李秀玲的心已平静了,她想到了上海的住房,想到了一个从小生活在小山沟里,连县城也仅到过一两次的孩子,文化又不高,突然来到上海这个大都市生活,艰难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。她有自知之明,放弃了这个机会。几天后,她到宁波小住了二周。
两个星期后,她又回到了上海。这时,她想到了在贵州她的丈夫、孩子、录像场、学校,她的家在贵州,在遥远的宗地,尽管叔叔、婶婶再三挽留,她走意已定。8月27日,她坐上了开往贵州的火车,躁动的心也平静了。火车票是她叔叔买的,临走时婶婶还给了她100块钱,还有满满的一包衣物、食品,两个老人亲自把她送到火车站。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,白发苍苍的亲人,李秀玲两眼被泪水迷糊了,火车驶出上海许久,她坐在车上仍一动不动,心里想得很多很多……